最近大家都在聊一个特别宏大的词,“金融强国”。
听上去就特别拉风,感觉马上就要跟华尔街的兄弟们掰手腕了。
实现这个目标的方子也开出来了,叫“双支柱”:一边是人民币国际化,让全世界都用我们的钱;另一边是资本市场开放,让全世界的钱都来我们这儿。
这画面想想就让人激动。
但每次看到这种完美对称的架构,我总觉得有点哭笑不得。
这不像是在搞金融,倒像是在搞一种行为艺术,主题叫“精神分裂”。
这事儿本质上特别拧巴。
你可以把它想象成开一家夜店。
你的目标是成为全世界最火的场子,让所有人都来你这儿消费,用你家发的代金券(人民币国际化)。
为了吸引人,你号称自家的大门24小时敞开,酒水管够,DJ世界一流(资本市场开放)。
但问题来了,你骨子里又特别没安全感。
你怕场子里人太多了乱,怕有人喝多了闹事,更怕有人进来只是为了撬走你的头牌DJ和客户。
于是,你在门口设了八道安检,进去要查身份证、介绍信,出来要看消费记录。
最要命的是,你还规定,所有代金券换回现金的流程,解释权归你所有。
你觉得这样的夜店,能成为全球中心吗?
大家最多在门口看看热闹,夸一句“你家灯光真亮”,然后转身就去隔壁那家虽然有点乱、但进出自由的场子了。
这个拧巴劲儿,让我想起了咱们历史上一个熟悉的词:“中学为体,西学为用”。
晚清那会儿,洋务派的大佬们觉得,西方的船坚炮利是好东西,是“用”,咱们得学。
但咱们儒家的纲常伦理、皇权体系是根本,是“体”,这个绝对不能动。
所以目标就是,在不改变“体”的前提下,把西方的“用”拿过来,实现强国梦。
结果呢?
我们都知道了。
你买来了世界上最先进的铁甲舰,组建了亚洲第一的北洋水师,看起来“用”的层面已经飞天了。
但管理舰队的“体”,还是那套官僚主义、裙带关系、内部斗争的草台班子玩法。
最后,真打起来,连底裤都输掉了。
历史总是在押韵。
今天我们搞金融强国,这个“体用之争”的幽灵似乎又回来了。
人民币国际化和资本市场开放,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“船坚炮利”,是那个光鲜亮丽的“用”。
我们希望拥有美元那样的全球地位,享受铸币税的红利,在国际上说话有分量。
我们也希望有一个像纽交所那样吞吐全球资本的市场,给我们的高科技企业输血。
但我们那个不能动的“体”是什么?
是稳定压倒一切的思维惯性,是对不确定性的极度厌恶,是对掌控力的路径依赖。
我们来看看这两个“支柱”是怎么在这种“体用冲突”里被反复拉扯的。
先说人民币国际化。
一个货币要成为全球硬通货,靠的是什么?
不是你经济体量有多大,也不是你印得有多好看。
核心就一个词:信任。
这种信任不是靠开会和签协议能换来的。
它是一种近乎信仰的东西,相信无论发生什么,我手里的这张钱,随时都能换成我想要的东西,并且它的购买力不会莫名其妙地缩水。
美元为什么是硬通货?
除了历史惯性和军事霸权,最核心的是它背后有一个全世界最深、流动性最好的资产池——美国国债市场。
不管你是美国的盟友还是敌人,只要你持有美元,你就可以随时随地、不受歧视地买卖美国国债。
这个市场是对全世界开放的,它用法律和制度保证了你的产权。
这是美元信用的“锚”。
哪怕美联储疯狂印钞,大家一边骂一边还是得捏着鼻子买,因为除了它,你没得选。
我们的人民币呢?
我们也在努力。
搞了CIPS支付系统,签了一堆货币互换协议。
这都是在铺路,是技术层面的“用”。
但那个“体”的问题没解决。
我们的资本市场,特别是国债市场,对全球资本来说,还是那个门口有八个保安的夜店。
外资进来,要通过QFII、债券通这些弯弯绕绕的管道,额度也有限制。
出去,更是要经过层层审视。
这种“有限开放”构建的信任,是非常脆弱的。
它更像是一种“友好客户邀请制”,而不是一个开放的全球公共品。
所以人民币更多时候是在朋友圈里流转,很难真正出圈,成为大家公认的避险资产。
再看资本市场开放。
我们一直在说“引入活水”,让外资来买我们的股票和债券。
沪港通、深港通,门缝越开越大。
但外资是来干嘛的?
是来赚钱的,不是来做慈善的。
他们需要一个公平、透明、规则稳定的市场。
可我们的市场生态呢?
“政策市”的幽灵时不时就出来逛一圈,一个行业可以因为一纸文件瞬间“团灭”。
上市公司的治理结构,很多还停留在家族企业的水平,财务造假、大股东掏空屡禁不止。
法治环境更是一言难尽,股民维权比登天还难。
在这种环境下,你让外资怎么建立长期持有的信心?
他们更像是一群精明的短期套利者,风吹草动就跑得比谁都快。
这种“开放”,最终吸引来的不是压舱石,而是一群随时准备跳船的水手。
所以,你看这个“双支柱”架构的内在矛盾有多深。
你想让人民币走出去,就必须提供一个足够深、足够自由的资本市场让国际玩家来停靠;但你又害怕这个市场太自由了会冲击你的“体”,引发系统性风险。
你想让资本市场开放,就必须接受国际通行的规则和法治精神;但你又觉得有些规则不符合我们的“特殊情况”,总想留个后门。
这种左右互搏,本质上是在回避一个终极问题:成为金融强国的“代价”是什么?
代价就是放弃一部分掌控力。
就是你得接受,货币的汇率由市场决定,哪怕它短期内对你的出口不利。
你得接受,资本的自由流动可能会带来冲击,甚至引发危机,而你只能用市场化的手段去应对,而不是粗暴地关上大门。
你得接受,你的市场规则一旦建立,就不能轻易更改,哪怕这会让你在某些时候很难受。
这就像练一种绝世武功,威力无穷,但秘籍的第一页就写着“欲练此功,必先自宫”。
这个“自宫”,割掉的就是那种“一切尽在掌握”的幻觉。
英国人放弃英镑霸权,是被人打残了之后不得已。
日本人签署《广场协议》,是被人用枪顶着脑门签的。
美国人能维持美元霸权,也是因为它愿意承受巨额贸易逆差和国内产业空心化的代价。
没有哪个强国是在舒舒服服、毫无风险、一切可控的情况下崛起的。
说到底,宏大叙事是巨人们的牌局,充满了凶险的博弈和痛苦的取舍。
我们小散户,能做的也就是看懂牌局的这个拧巴劲儿,别在巨人左右互搏的时候,被自己的幻想绊倒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