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34年11月27日天刚亮，湘江北边雾气蒙蒙，空气中混着泥土味、火药味，还有一丝丝血腥气。军号声刚停，林子里歇着的鸟儿全被惊飞了，掠过江面，眨眼间就不见了。耿飚靠在一棵枯树旁，额头直冒汗，心里却像揣了块冰。他正犯疟疾，一会儿冷一会儿热，疼得直咬牙。他抬手看了看表，离中央纵队大批干部战士过江，只剩下不到八个小时了。
短短一晚，战况接连三变。先是侦察员送来消息：桂军夏威的部队从西边公路猛扑过来，人数比之前预料的多了好几倍；接着，湘军刘建绪的部队抢占了全州，把原定的路线给截断了；最后，博古和李德又发来电报改了渡河地点，耿飚所在的一军团二师，只得独自对抗十五个团的敌军。这兵力对比，简直离谱到极点。
两人简单商量了一下，便各自开始安排。杨成武问道：“能顶住吗？”耿飚摆摆手，接着咧嘴一笑：“只要刀没丢，就还有办法。”他把自己的马刀交给通信员，让他磨得锋利些，又再次确认弹药是否分发到位。这种简单得近乎原始的准备，却是当时唯一能做的。
天刚蒙蒙亮，敌人的先头部队就沿着公路排成纵队开过来了，军鼓声低沉压抑。耿飚手一挥，红四团的轻机枪便齐齐开火。一排排火光喷射而出，碎石飞溅、尘土飞扬，伴随着敌人的惊呼声，场面一片混乱。敌人压根没想到山林里竟藏着完整的部队，前锋部队瞬间就被截成了两段。但后面的敌人很快展开行动，从左右两边开始包抄，战线被迫拉得更长了。
就在这当口，疟疾又凶猛地找上门来。耿飚浑身哆嗦，牙齿直打架，可他只能把军毯裹在肩上，半蹲着身子指挥作战。子弹嗖嗖地飞过，他猛地站起身，拔出刀就朝着敌人最薄弱的地方冲过去。警卫员杨力紧紧跟在后面，大声喊着：“团长，小心啊！”两边距离还不到二十米，刺刀、马刀、工兵铲碰撞在一起，火星直冒。有人看到耿飚用刀尖挑断了对方钢盔的带子，接着反手一砍，当场就撂倒俩人。后来幸存的战士们总爱提起这一幕，但很少有人能看清当时的具体情况，只记得那瞬间血雾漫开，让人直犯恶心。
才过了半小时，第一波攻势就被打退了。可红四团这边情况危急：步枪子弹只剩不到三百颗，手榴弹就剩一箱了，还有一挺重机枪也卡壳了。杨成武拖着受伤的右腿挪过来，咬着牙说：“再难也得挺到晚上。”耿飚听了，直点头，但胃里一阵阵难受，不停地干呕，连口水都喝不下去。
下午时分，敌方的第二批增援部队冲了上来。炮弹如同狂暴的铁锤，不断地轰向山坡。树木被炸得只剩下断枝，泥土被炸得满天飞，像热浪一样升腾。通信班的旗语兵被震得跌倒，但手中的旗帜依然高举。耿飚趁着炮火扬起的烟尘，命令一营悄悄向侧边移动了十几米，直接插入了敌方突击队的背后。他们近距离地突然开火，把敌人的进攻队伍打成了好几截。湘军的指挥官吓得连换了三次作战计划，也没想到这支“残兵”还能灵活穿插、来回突击。
黄昏时分，罗瑞卿匆匆抵达前线。两人衣服都破破烂烂的，但神情都冷峻异常。罗瑞卿端起枪问：“丢了几个阵地了？”耿飚回道：“等最后一粒子弹打完，才算真的丢了。”罗瑞卿静默片刻，轻声又道：“得撑到总部全都过了江才行。”耿飚抬头，冷冷吐出三个字：“一定做到。”那语气，让人不寒而栗。
12月1日天还没亮，湘江上就飘起了一层灰蒙蒙的白雾。中央纵队最后一批抬伤员的队伍正在过江。耿飚这时已经站不住了，他靠着一根烂木桩，指挥着剩下的两个连队。敌人的火力集中打过来，子弹打在水面上，溅起像血珠一样的水花。有老兵回忆，那时的江水红得像浸过血的布，鱼虾都翻着白肚皮漂在水面上。耿飚闻到那股又腥又甜的气味，胃里一阵翻腾，又弯腰狂吐起来。那一刻，他暗暗下定决心：这辈子再也不吃湘江里的鱼了。
十点钟光景，后续部队总算赶到了。耿飚发出最后指令，一步一停顿地朝西边撤离。红四团原本有两千多人，现在跟着他冲出来的，还不到两百五十人。疟疾突然发作，他实在撑不住了，倒在担架上，嘴唇毫无血色，但依旧紧紧握着马刀。有人让他把刀扔了，他摇摇头说：“这刀救过我，还能再救人。”
三周之后，在贵州黎平。老中医留下的那些药材终于凑齐了。第一剂药喝下去，又辣又麻，那感觉从手指尖一路蹿到头皮，紧接着，大把大把的黑发就掉了下来。这时，团部的炊事兵送来了刚抓的细鳞鱼，鱼肉鲜美肥嫩。耿飚瞅了一眼，把锅推了回去。“给我上点野菜。”他声音哑哑的，没再多说什么。
自那之后，无论换防到何地，只要看到桌上摆着湘江鱼，耿飚总会下意识地挪开身子。战友们偶尔会开玩笑，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：“这味儿太冲了。”旁人不明所以，他却心知肚明，那股味儿不是鱼腥，而是血腥。五天五夜，血水渗进了他的战靴，呕吐声和炮火声交织在一起。那段记忆，永远刻在心里。
过了好些年，许世友找耿飚比试拳脚功夫。耿飚笑着摆摆手说：“真动起手来，难免会受伤，不如咱们喝酒去。”两位身经百战的将军互相看了一眼，心照不宣地笑了。旁人看了觉得挺遗憾，其实他们心里都明白，拳脚比试只是一时痛快，可战场上拼杀留下的心理创伤，那是一辈子都抹不掉的。
耿飚当上外交部长那会儿，有次在国宴上跟外国客人聊起了湘江那边的开发。他端起酒杯示意，可就是没去碰那盘红烧鱼。有人小声问他为啥不吃，他只淡淡说了句：“我不爱吃这个。”但这话背后，是十五个团的猛烈进攻，是血水和呕吐物的混合，是哪怕用刀劈开绝望也绝不低头的顽强。
湘江边的冬夜还是又湿又冷。这儿的老人们还常说起那句旧话：“三年别喝湘江水，十年别吃湘江鱼。”这话不是迷信，是段让人忘不了的往事。耿飚守住了阵地，护着兄弟们过了江，也守住了自己对逝去战友的诺言：湘江的鱼，再好吃，也不能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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